早年的偏僻乡村,贫穷落后,乡民得病之后,惮于寻医购药,往往寄望于巫筮之术。
夜半人静,茅屋之前,常见有人神神秘秘,边燃着黄纸边低声呼唤着:“魂儿啊,回来吧!”一旁之人随口应答:“回来了——”,声调幽幽,反反复复,折腾上好久才火熄声灭。年幼不懂,颇为恐惧,遂向大人发问。大人忙拍拍头:“别吭,别吭,人家叫魂儿呢!”面色虔诚,语调低沉,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年龄增长,知识渐开,才知道这是农村颇为流行的治病之术。有小儿夜里惊悸、哭闹,或长时间痿靡困顿,病因不明,就会请“堂子”——也就是据说能与神鬼搭上关系的巫婆神汉看诊,其结论十有八九是被各种鬼魅羁住了魂儿;或者乍然受到惊吓,魂离躯体,飘然逸去,不知归途,于是就病状出头。所开出的药方就是夜深人寂之时烧纸喊魂。这种看似荒唐的游戏,却常有出人意表的奇效,一番大呼小叫,病儿大多慢慢神态复原。
那时在我老家方园数里之内,论起叫魂儿治病的灵验,大众最认可的的是北庄的王姥。称姥者只图叫着顺口,其实年纪并不大,五十出头吧,发结高挽,小脚蹒跚,眼小牙龅,一副怪模怪样。有人上门寻诊,须先奉上礼物,或一篮时鲜疏菜,或一小篓鸡蛋。问清缘由,便洗手焚香,拿出家中的一只白瓷碗,盛水过半,用一黑一白两条线成十字状搭于碗口,一根筷子挑着细线扎着的黑不溜秋的小石子在碗口上悠来荡去,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头几句还能听出个所以然,后来越念越快,只见两片嘴皮翻飞,俨然变成唱小曲。一时间,屋内香烟袅袅,嘤嘤之声不绝如缕,场面甚为滑稽。功夫不大,她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病因所在,教你晚上回去朝着哪个方向,点几柱香,烧几张纸,怎么叫,叫几声。来人如获至宝,忙不迭地回去如法操作。村妇们闻风相传,王姥之名遂日著,久之其本名渐为人忘。其家整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小儿有病求之,有些青壮之人,暗地里做下什么苟且之事,自觉理亏,整天心神恍惚,惶惶然然,亦会跑去寻求解脱之方。王姥装模作样口说手比一番,最终的结论无非还是丢了魂儿,只要回去焚香烧纸祈求神灵保佑,就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其实王姥的逻辑很简单:不管你作了什么事,神灵不追究就是无事。要让神灵视而不见,就得送上好处——焚香烧纸。得人好处消人灾殃嘛!人而如此,神鬼也不能外。而那些经过指点的人,也很认同这个理儿,打点一番,心病顿消。 其时农村正是艰难困苦之秋,青黄不接时,许多家庭三餐难继,而王姥家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康,茅屋里成天香气外溢。 我那时在镇上中学读了几年书,自信墨水浸润,识见高人一等,对此骗人把戏深感不屑。自度众怒难犯,却也不敢吱声,揣着对无知陋习的鄙视求学远方。读书行路,摸爬滚打,阅历日增,愈加认定求神问鬼之举无稽之尤。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护短心理,几十年来深藏心底,从来不敢在同学、同事面前谈及。
后来在工作中遇到一件事让我对自己的固执之见颇感动摇。辖下一派出所,一天忽接外地邮寄的法律文书,要求协助抓捕一名逃犯,姓名、地址、年龄、像貌载之甚详。责任所在,所长立即安排人手排查,果有其人。遂乘其赶集之机,于一窄巷内出其不意将其捕获。细查之下,发现毫厘之忽,谬之千里。原来是同村、同姓、同名之人,年相近,貌相若,其实风马牛不相及。知错即改,乃是一贯传统。当班干警立即请来乡、村领导,说明情况,当面为其正名,并买来慰问品,一齐用警车送其到家。
本想风波已经过去,哪曾想三天后此人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找上门来,索要赔偿,理由是魂儿被吓丟了,要求把魂儿找回来。赔钱赔物皆好商量,魂儿来无影去无踪,哪儿找去?大家正一筹莫展之时,所长脑海里灵光乍现,脱口而出:“办事讲的是证据,你说魂儿丢了,怎么证明?”“南大街算命先生算的!”来人言之凿凿,并不怯场。“那好,你让他出个证明!”来人闻言,亦觉在理,转身出门,去找算命先生索要证明。算命先生问明端由,以明天来取为借口支走来人,连夜退掉租房,卷起招帘,悄然而逃。没有证据,索赔无据,闹腾几天,也就不了了之。
事虽平息,触动很大,似乎这一刻我才明白,绝不止我老家的乡邻们相信真有魂儿的存在。 我自信不是一个随波逐流之人,但世俗的力量也由不得我不对自己的固执己见产生疑惑。
多年后遇到一名老中医,信口聊起巫婆神汉导人叫魂儿治病之事,言谈中颇多调侃,鄙夷之色昭然若揭。老中医先是笑而不语,大概后来忍无可忍,方才开言:自古巫医同源。巫筮之道不绝如缕传承至今,存在即合理。至于人之有魂无魂,亦是见仁见智。查诸辞典,魂不守舍,魂飞天外,灵魂出窍……
华夏之域有祭祀先人的盛典,意在敬慰先人之魂。倘若魂之不存,何以为此?姑且存疑为宜,信者有,不信则无。论治病,焚香烧纸不知何所凭依,论安慰人心却有裨益。病之为病,发端也杂,但大多病由心生也是不争的事实。譬如现在有些人,朝而庙堂论道言谨词端,暮却投河跳楼撒手人寰,一时病因难明,皆冠以“抑郁”二字。如此颠倒衣裳,我虽无扁鹊望色诊病之能,也知大多病不在躯体,而是灵魂上受到了邪魅的侵蚀,且早已病入膏肓。现代医学虽发达,对这类患者,却难措其手。倘在染病之初,得王姥之流片言疏导,叫叫魂儿,安安神儿,指指道儿,说不定能够除去心魔,良知不灭,完全恢复人的常态也未可知,断不至于久成顽疾而终于不可救药。
一家之言,有理无理,信或不信,权当过耳之风吧! 我本医学门外汉,对老者之言,虽觉有些荒诞,但也驳无可驳,索性念起默字诀,姑妄听之,不再出语,而内心深处已经有点相信灵魂之于人,或许真的是存在着并且不可须臾离开躯体了。 夜来枯坐,忽发奇想:王姥之徒倘能善抓商机,舍僻壤,入都市,专司助人寻魂之业,冠名心理诊室,说不定会顾客盈门。城市越大,必定生意越兴隆,赚钱其次,也是一件无量功德!忽而又自我全否,这毕竟还是有封建迷信之嫌,法制健全之今天,华屋之下,岂能容其落足? 看来,我已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一个铜臭醺人的有神论者了。可鄙、可笑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