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炎炎烈日,我回到了老家,想看看几年都没回来看过的——娘生前住过的老屋。
厨房里的烟囟倒了,把厨房屋顶后半坡砸出了一个洞,也砸垮了瓷片镶嵌的灶台,乱砖堆里长出了一丛叶片灰白的构树。断壁残垣的小院里青蒿塞路,蔓延的荒草爬进缺了门窗的厨房和堂屋里,此景绝无“苔痕上阶绿”的诗意,凭添凄怆。缺了门窗的墙洞,如瞪着空洞眼神的老人在诉说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门窗被谁撬走了。空无一物的房子,无用的门窗若还能为他人所用也算物尽其力,只是追忆过去的红火对比眼前的破败,已是泪眼朦胧。掐指一算,娘死了十年了。拾一片生满厚厚黄锈的碎锅片,嗅一口家的味道,仿佛时光倒流,看到了我们全家人过往的苦辣酸甜。
娘一生没享过几天福。大集体时,按挣的工分分粮。我父亲身体不好,尤其是他生命的后期身体越来越差,丧失了劳动能力,屋里屋外能干活的只有我娘和我二姐。那时农村流行一句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们小姊妹们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菜里没油,特别能吃。本来分的粮食掺瓜菜煮就不够吃,我们上学的学费及其它人情份子钱还要靠卖粮维持。年年要借半年粮,哪年不找人借粮成了我当时最大的理想。七十年代后期,我父亲死了。人死如分家(指:省不掉的丧葬费用),安葬我父亲后,本就一贫如洗的穷家更是雪上加霜,一年到头,这口铁锅总有洗不尽的黄锈。
八十年代后期,我服役的军分区分给我两间平房和一间厨房,我把娘接出来跟我一起生活,娘在家帮忙带孩子、料理家务,我们俩口子投身到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一个谋划,一个践行,短短几年实现了经济上的翻身,从平房搬入了新买的楼房。从此,在城市里再没住过平房。回头看,真不是好事。因为娘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上下楼困难。每次上楼、下楼都是她儿媳背上、扶下,她儿媳多次说这都是应该的,但是,娘确总说过意不去。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整天一个人呆在家里,极不适应住楼的鸟笼生活,要回老家。老家的草房早就塌了,我请人在老宅的基础上建起了这座红砖灰瓦的小院。
娘在老家有了住处,娘的家就是兄弟姐妹们的家。逢年过节,小院可热闹了,分散的兄弟姐妹们拖家带口回来团聚。孙子、外甥都回来了,娘喜滋滋地带着我姐姐、堂妹和娘的儿媳、侄媳们在厨房忙的热火朝天。炉火上架着大蒸锅,柴火灶灶堂里温着几口炖着肉的瓦罐,台面叠放着几层洗切好的菜和配料,按家宴的排菜顺序有条不紊的烹制着。堂屋里两张一般大的方桌上,先行摆上了碗筷酒具和熬制的皮冻、剖开的松花蛋、萝卜片拌猪肝、卤猪耳朵和油炸花生米、切瓣的咸鸭蛋,屋里屋外香气袭人。我们堂兄弟四个陪着四个姊妹弟兄散坐在堂屋和院子里嗑着瓜子品着茶,天南地北的闲聊。孩子们嬉戏打闹,时而被从厨房轰了出去,时而被我们喝止。开饭了,两张八仙桌上摆着同样的六凉十热,烧鱼块、粉蒸肉、糖醋排骨、腊肉炖鳝鱼、炖母鸡汤、盐菜肉末、韭菜炒鸡蛋、脆脆香的萝卜肉丸、香葱煎豆腐、清炒时令蔬菜,热气腾腾地围挤在两盏煮的汩嘟嘟的火锅周围。女眷和小孩子们挤一桌。我们兄弟八人正好一桌,酒过三巡,尝过五味,四兄弟对阵四个姊妹弟兄,挽袖挥拳行令把酒,轮流上阵捉对厮杀,喝的是酣畅淋漓。
娘爱干净,就是在最贫困的年月,家里也收实的井井有条,邻居们戏谑我们家是穷讲究。她老人家的行为影响了我们的一生,我们的行为延续了她老人家一生的好习惯。到她耄耋之年,无心无力,每次回去看到的她老人家都是蓬头垢面,衣服脏皱,碗筷带有残渣,灶台上污渍斑斑。我们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工负责,打扫卫生,擦洗灶台,蒸煮餐具,烧水给她洗头洗澡。孩他妈最累,洗涮几大盆拆下的被褥和娘换下的脏衣服。几个人里里外外的清洗,一上午都不得闲。娘爱吃腊肉,而且很会腌肉。我们每年都买几百斤肉,娘总是说买多了,我们就说只有多买肉,才能更好的跟您老人家学习腌肉技巧,实是变相地满足她老人家的口福。娘八十岁后有点糊涂了,风干的腊肉任它霉变,也不知道煮着吃。只要我们回去过夜,不用吩咐,我儿子都会端来热水给奶奶烫脚,认真地给奶奶洗脚、擦脚、剪指甲,然后抱着奶奶血脉不畅的腿脚揉一揉,主动要求跟奶奶睡,给奶奶暧脚。说我娘糊涂吧,有一件事从不糊涂,每次她孙子给她剪指甲,她总是担心的嘱咐可别剪到肉喔。
没有不散的团聚。每当我们要走了,娘嘴里叨叨着你们都忙,不用担心我,不用总想着回来看我,眼里却溢满了不舍,她太想让儿女们天天陪着她了。都说“最大的孝心是陪伴”,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过去以农耕为主,限制非官方流动,各守其家,想违“父母在不远游”的祖训也没地方合法生存。进入商品经济社会,普通农家,仅靠农耕已不能维持与现代社会相适应的生活,守在家里等于困死。我们出身瘠弱根浅,远没有积累足够多的物质支撑保证我们安逸地守在娘的身边。没有稳定的收入,我们的生活质量降低了,势必也影响到老娘现有的生活质量。鱼和熊掌我们都想要,就是力不从心,只能择一而取。
翻看着锈迹斑驳的碎锅片,算不清兄弟姊妹有多少年没再齐聚一堂了。娘不在了,灶台塌了,家也散了,兄弟姊妹如断了线的风筝,四散分离,变成了真正的亲戚。除了春节离的近的相互走动,远的就是他回她没回。物换星移,年复日久,后来无论是谁想要召集,都会有人在手机中问有什么事吗?再聚好像需要理由。 娘在世时,每逢节日,想着满头白发的亲娘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手搭凉棚盼儿归的迫切,再多的缠身事务、再恶劣的雪雨天气也阻隔不了我们回家的路。
元霄节夜晚去祖坟上送灯和清明节祭扫的习俗,我也遵从的不够好,忙了就没回去。头几年回来送灯、扫墓,还有顺道回“家”看看的愿望,没有娘的家看了就伤心,再无回“家”的动力。娘在世时,兄弟姊妹无论是谁有高兴的事、或受了什么委屈都可以回来对她说说,听听她老人家的安抚,住在家里缓缓精神。娘不在了,兄弟姊妹谁也代替不了娘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绝对信任地位置,不可能像对娘诉说一样和盘托出自已的心声。娘走了的那一刻,好像我们都长大了,都能独立思考,独立决断。
握着生满厚厚黄锈的碎锅片,不由人不叹息人生短暂,譬如朝露。如今,兄弟姊妹也都步入瑟瑟暮年,再聚来日无多。往昔有娘的欢乐,只能在梦中寻找。